采访小姐的教授:小姐是有自尊的

采访小姐的教授:小姐是有自尊的

我不是在“挖故事”, 我只想了解人。

潘绥铭为中 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教授

1998年夏天, 潘绥铭第一次去东莞的红灯区进行社区考察,写出了《存在与荒谬——中国地下性产业考察》。此后,潘教授带领自己的团队(老师和学生),定性调查了中国21个红灯区以及其中的近1400位小姐、妈咪、老板、帮工与相关人物,陆续出版7本书与8篇论文。

怎么采访小姐?小姐的生存状态到底是什么样子?小姐为什么痛恨记者?为什么说和小姐相处要“自甘堕落”?怎么和小姐相处才能不高高在上?。。。“必记本”特节选潘教授文章一起分享。

目录

01.原来我“只看不干”

02.“最怕小姐爱上我”

03.小姐是有自尊的

04.当作一个人来了解

05.小姐与情人

06.学术难点

07人家不烦恼,是我在纠结

1

原来我“只看不干”

人家最喜欢问的就是,潘老师你嫖不嫖? 我说我不嫖吧,人家也不信,我说我嫖吧,那我又违心。 我只好不说,咱们也别问。 所有人都假设我要嫖的。 当然,这些年讲了这么多,像我现在把这些事都说了,大概能有60%的人相信: 甭管他嫖不嫖,反正他确实做研究了。 实际上他只是忽略我嫖不嫖。 我真要问他/她,你认为潘老师嫖不嫖,估计90%的人还是说我肯定嫖过。

这很正常。

我说我最早是“三陪男”,陪着资本家到处跑。 那是因为在1995年前后,我有一个朋友是小爆发户,有钱了,就揪着我到处去吃喝玩乐,拿我当花瓶。 他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当工人时认识的工友。 人家发了小财带我到处走,跑了有十几个地方吧,南方北方哪都去过。 无意中我就接触到小姐了,到处都能看见。 谁都有这好奇,我也想了解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。

我也试过当场跟人家聊一聊谈一谈,发现根本就不行,隔着一层山一样,什么都了解不到。

我就寻思,这个我怎么弄,后来就想到必须要通过老板和妈咪,通过她们我才能跟小姐有点接触。可是我上哪找去呢? 谁认识一个妈咪啊?

1998年的时候,另外一个哥们,也算发小,他自己跑到东莞去当医院院长去了。 医院院长人脉就广了,什么人都认识,尤其他的患者好多都是做生意的。 他跟一个卡拉OK厅的妈咪和她老伴非常熟。 他就主动跟我说,上我那去,我有关系啊,我帮你介绍进去。 就这么去的,我就去了。

在学术上管这个叫“引路人”。

去了以后只能在那OK厅里面,我还能到哪去啊? 所以在OK厅里面,这就变成了一种相处了。 我天天去,又是老板的朋友,又是妈咪的朋友,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嫖客,就这么待下来了。 一共待了47天,时间比较长。 这才能够了解到一些东西。

因为我是在人家的非工作时间、非工作场合、非工作关系中接触这些小姐,这样才能看到她们真实的一面。

来之前我就想明白了一个道理:如果我假装嫖客去,根本就一点意义都没有,从根上就错了。

那样的话,我充其量了解到价钱问题。 可这还需要我了解么? 我问谁谁都知道。我如果假装去嫖她,那我看到的都是职业表演,跟模特、电影演员一样。我看见的根本就不是她这个人。

我是想了解人。

最开始,我跟大家的想法一样,就想知道,她为什么会做这一行?人看起来都挺好的嘛。 一年以后就发现了,这根本就是个愚蠢的问题,一点意义都没有,都是表演。但是最开始确实是这个动机,我是跟人家相处以后才明白这些的。

“为什么要研究这个? 这有什么好研究的呢? ”,小姐们才不这么问,这是学者提的问题。人家的第一个问题是:你是不是卧底,是不是警察?第一个问题我的朋友给我作证了,说不是警察。第二问是不是记者?要是记者就掐死他。记者是第二恨的。然后就问我来干嘛。

他们不会想到有什么研究,研究这词儿都听不太懂。男老板向另外的老板介绍我的时候说,第一,人家从北京来的;第二,人家现在是教授,马上就要当研究生了。我回来跟老师们一说,都乐得哈哈的。其实,对他们来说,教授还能听得懂点儿,研究生他根本就听不懂,所以研究生就比教授高。

那我来这地方干嘛?这个问题到第三天就解决了,他们用他们的世界给我解释。我说,我只是来看看。得,他们就抓住了,说,“啊,原来你只看不干。”这他们就都通顺了,就接受我了。

其实大多数底层人,生活很简单,世界很狭小。他/她们主要判断的是我会不会害他/她。警察和记者都是会害她的,而我就一个“来看的人”,她才不管我是不是有什么嗜好啊,是不是变态啊,她没这些概念。

我遇到的第一个妈咪是高中毕业了的,还念了函授,她比较担心我把她写到书里去。 但她手下的姑娘们都没想到过这个问题,她们都说: “啊! 太好了,把我写到书里头去,写我真名儿啊! ”把名字都告诉我了,但我很快就忘了。(这是我们的研究道德,不是给人家保密,而是根本就不要记住人家的真名。)

她们是真这么想的。她们太缺乏关注了,一辈子没有受到过关注,可能她爸爸都不正眼看她一眼,所以听说写到书里头高兴死了。 年纪大的顾虑就多点,她们里头一半是有孩子的,而且文化低,她无法作评价,被写到书里是什么意思,她不懂,所以既不反对也不支持,无所谓。

怎么打消顾虑? 这太简单了。 一年以后我再去,把书给她送了一本。 她高兴了,翻着看了半天,“啊,看不出来是我”。 还散发给台湾老板看。

还有一点,她们的生活太狭窄,我待了几天马上就觉出来了。小姐最大的苦恼,当然是被压迫被欺负;可是还有一个,就是太无聊。

真的太无聊了,电视剧看腻了,打麻将又输不起,一块钱的都输不起,一天24小时打麻将下来也要输不少。 所以麻将也不打,扑克也不打,没事干,客人随时可能来,小姐又得在那坐着,无聊,真的无聊。 时间一长,那小姐是呆呆的,呆若木鸡这词真是太形象了,就那么呆呆地待着。

所以她们也很希望有个人聊聊天说说话,又不是嫖客,嫖客的话她得表演啊。尤其是比较年轻的小姐,越是小孩就越高兴,因为来了个人跟她聊。 可是中年小姐大多数有孩子,孩子不能带,心理负担特别重。 我就在那跟她们聊聊天,玩玩牌啊,给她们算命、看手相。

从1998年到2010年,我和我的团队,前前后后一共接触到一千多个小姐吧。 原样记不住了,但大概的事儿还记得。 你要是拿出我书里的哪个故事来,我就能大概反应出来她是在哪儿,至少在什么地方。

只有头两回是我自己去,后来都是带学生去的。 最多时带着七个女生,最少时候也带着四个学生。 带女生有什么好处呢,她能跟小姐聊感情方面的事。

那么,我跟小姐怎么也能聊天呢,因为有个代沟,年龄差距在那。我在那住上两天以后,就恨不得叫我爸爸的、叫我爷爷的都有。她一看我这老啊,有安全感。 这个年龄差距挺有用的,她不会把我想象成嫖客。 老嫖客倒是有啊,但是我证明了我不是嫖客,因为红灯区并不大,如果我嫖,一分钟就传遍啦。 于是,我不嫖,她们就拿我当长辈来看待了,就会主动跟我聊生活经验什么的。

把小姐当人看,我一直这么强调。

2

“最怕小姐爱上我”

我跟学生讲课,每一次我都提这个问题: 到她们那去调查,最大的风险是什么? 回答都是被敲诈啦,被行骗啦,被她们引诱下水啦。 甚至有一位我们大学的老师也说: 老潘,你带我去吧,保证坐怀不乱。

我说,你这一说就露了,不合格。 什么叫坐怀不乱? 你以为小姐是妖魔鬼怪,非要把你给拉下水啊? 你就把她想象成狐狸精了,你怎么不说她是个可怜的小姑娘呢?你怎么不说她是个平等的人?

只有一次,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男的,是学医的,他说对了。最大的危险是:小姐会爱上你的。

为什么? 你这么一个年龄身份,平等地对待她了,别说很平等,你就能跟她坐下来聊就够了。 男人从来是居高临下地跟她们说话的呀。

你就跟她平等坐下来,能关注她,她就会掉眼泪。在她那个世界,恐怕连她爸爸、她哥哥都没这么对待过她们。

她爱上你了,你可以感谢她,却没办法回报,根本无以回报,搞不好就伤了人家的心。 这才是最大的风险。

还有一次,一位女老师非要找小姐谈谈,就是好奇,不是调查,问我应该先问什么。 我说,先问她的孩子啊。她不信,说那么年轻怎么会有孩子? 我说我一问,她的眼泪就下来了。 她更不信了。结果呢,她跟那个小姐抱头痛哭。

这些都不是做学问的问题,是为人处世。有一个预防艾滋病的男医生说,潘老师,我看你写的书,我不信,见你这个人,我就信了。 我说,你骂我长得像嫖客? 他说不是,你没架子。

不是光这个啦。人跟人讲的是以心换心,我去了,就不能有那么多隐私。我在东莞的时候,帮我调查的妈咪,打电话跟我夫人聊天。 那时候打长途多贵呀,她打了三次,都是半个多小时。 我夫人直劝她,我给你打吧。 不行,还是要她打。 后来我走了,她也走了,还记得打电话告诉我。

3

小姐是有自尊的

我有一次离开“红灯区”的时候,有一个小姐,三十多岁了,跟我说,你娶我吧。

后来好几个记者和学生都问我,我怎么回答的? 还有人转述成: 有一个小姐要嫁给我。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我都说: 小姐这话让我很感动,可是你这样问,我却很痛心。

第一个,你真的不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吗?这位小姐,她也拿我当人看,不把我当嫖客啦,也不再把我当坏人啦,所以才这么说。这还需要回答吗?

再一个,人家想嫁给我吗? 天啊,人家说的是,我这个人还不错,有资格娶她了。你以为人家是小姐就想攀高枝啊? 才不是呢,这是表扬。

我第一次去红灯区的时候,刚刚到处热播《常回家看看》这首歌。 有个年纪特小的小姐说,这歌写得特别好。 我说不是写得好,是你感触特别深。 在她们那个圈里,每天无聊地呆若木鸡地在那等着人,听见这歌,你说多刺激啊。

这种歌,唱给白领中产阶级可以,对底层劳动妇女,完全是在伤人家的心。

4

当作一个人来了解

我参加预防艾滋病工作以后,发现有些预防艾滋病的人,很积极很努力,但他们永远飘在水面上。 他看到的永远是正在上班的小姐。 这谁没见过啊? 大多数地方都有这么一条街,或者都有几个发廊。 你永远看见的是身为妓女的她。 你不由自主地忽视了她是一个人,她有她的感情,她会有老公或者男朋友或者情人。她需要一个精神寄托,一个生活依靠。

可是艾滋病怎么来的? 小姐13岁从农村来,艾滋病哪来的? 天上掉下来的吗?是男人先传给她的。你现在冲着她使劲,这属于不懂人之常情,没良心,就这两条。 他们老觉着中国艾滋病就是小姐传出去的,使劲告诉小姐,戴套!但小姐又没那个器具,怎么戴套?

这种宣传从一开始就是很莫名其妙。 所以我跟他们说,你们的专业知识都比我们强,就是第一缺乏生活常识,二是缺良心。 你看着她们就觉得是病人。 你要真的把她们当一个人,那你怎么从来不问她孩子? 你知道她有三个老公吗?你什么都不知道,你也不去问,根本不关心。

你知道她挣多少钱,你知道她钱到哪去了? 你什么都没管啊。

其实啊,小姐们,尤其是没孩子的,最怕的就是人流。天下女孩子都怕这个,尤其在中国这儿,给你弄得半死不活的,连喊带叫的。 一个小姐去人流,三个小姐陪着,回来这场所就垮了。 老板都知道,“你们赶紧走,我换人。 ”干不下去,没心情了。

女人的人生,就血糊糊的摆在你面前。你挣多少钱,你嫁多好的老公,你当多大的官,你不还碰见生育这个事吗,她躲不过去啊。 有几个中国女人敢说自己不生孩子? 那都是高文化剩女,底层群众都明白这个。

打垮了生活的自信啊,人家老板都比咱们懂。

5

小姐与情人

我把嫖客叫做“男客”。 因为小姐都能叫“性工作者”,那嫖客也应该有一个中性的称呼。

男人研究的少,我自己也说不清楚。反正男人一说性,一说上床,那可就承载了好多好多其他的东西。我和学生访谈“男客”,就盯住问他:到底什么才叫嫖?到底跟和老婆做有什么不一样?结果说什么的都有,什么也说不出来的也有。

我访谈“男客”的时候,都是连老婆带情人一起问,做对照。

有一位三轮车司机,聊起情人,热热闹闹说了半个钟头,到最后来了一句叹息:可是不给她钱,她还是不高兴。

我就安慰他: 给点钱也应该嘛。

他又来了一句: 减价也不减的。

这下我可晕菜了,揪住问才明白,他那个情人是现任小姐。 他不但在发廊认识的她,找她做爱也是在发廊里。

我来劲儿了,说,这怎么能算情人呢? 是小姐啊。

他一句话就把我打倒了:她给我做饭吃。

你看看你看看,我就这么傻。小姐连自己都不做饭吃,还给嫖客做饭?这就是情人,没错儿。人家没骗我,是我忘了人之常情。我当然可以说这人档次太低,可是爱情就都是花前月下?我也可以说是小姐在骗他,可我要了解的是他这个人,他就这么觉得,这就是事实,怎么分析,那是后来的事。

所以才发觉,我以前不但把小姐看得太简单,也把“男客”看得太简单,反正是自己太简单啦。

6

学术难点

我第一次去“红灯区”,回来写了一本书《存在与荒谬》,书名是一个学生想出来的。 后来反过头来看,价值观上传统色彩很浓。

一个是只看到小姐的悲情,忽略了她们的自主选择。我那时候没有想到,对于她们来说,这虽然不是唯一选择,可还是不错的选择。

再一个是我自己建构出一个嫖客和小姐的对立;在小姐和老板之间又建构出一个对立。我当时并没有明确这么想,但是我从小受到阶级斗争那一套的熏陶,这种二元对立的东西很容易就露出来了,完全是不自觉的。

后来我觉得,还是重点研究红灯区,它怎么运行的,这才是社会学。 可是一路做下来,我发现红灯区其实跟一般的商业区没什么大区别。我们把当地跟小姐有联系的人全都调查了,学术上叫做“相关的旁人”,什么开报亭的、送外卖的、卖药的、看门的,就连一般居民也调查了,就是想搞清楚,红灯区跟他们是什么样的关系。 可是结果呢,除了X省的开发区,别的地方其实就是普通的商业区,一扫黄就是失败的商业区,真没什么大的差别。

我老跟学生说,12年做下来,到现在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做头了。我越来越发现,都是共性,越来越发现她们都很普通,越来越发现它跟别的行业,他们跟别的人越来越没有区别了。不是真的没有区别,是差距没有我们原来想的那么大。

在E市的那次,16公里的山路,我一个人走就累得要命了,一些女孩子挑着些食品啊矿泉水方便面,遮得严严实实,怕晒黑啊,一头大汗挑着。 挑那么一挑子过来100斤,才挣两块钱。 旁边就坐着小姐,一次三十元。

我就想,这个区别到底在哪儿?为什么这个挑担子的女孩儿,她就不来干这个?不知道。 所以当时我就感到很好奇啊,我就开始研究。

我估计所有研究小姐的人,一开始都是这个想法,她们特殊! 可慢慢我觉得,我们的研究就变成:在女性劳动者中,有这么一类劳动者,她们跟其他类别相比,区别其实没有那么大,仅仅是因为她们沾了一个“性”字。

那么咱们就来讨论讨论,究竟是因为“性”本来就坏,还是为了装高尚才把它说得那么坏?再说了,如果性不那么坏,钱也不那么坏,那为什么两个连在一起就变坏了呢?别跟我说什么道德,您那个道德经过全民公决吗? 怎么就能强迫别人遵守呢?

说来说去,钱的问题中国人讨论很多了,可是性的问题还是没讨论。性为什么这么敏感,这么隐私,这么珍贵,承载这么多的意义,这么不可借用?

7

人家不烦恼,是我在纠结

我刚开始考察红灯区的时候,首初遇到的道德问题是自己的操守。 但是后来考察多了才明白,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,而是一个根本道义上的问题:我究竟应该如何面对那些小姐和妈咪呢?

这里面又有3个层次:

第一,我究竟应该不应该去研究她们,这本身就是一个道义问题。

在西方激进女权主义者中,有些人认为,任何对妓女的研究,只能是利用她们为自己牟利,因此只能给她们带来损害。 如果真的是关心她们,就请收起怜悯和托辞,去帮她们建立一个工会。

我不能否认,像我这样大谈性产业和红灯区的情况,有可能使得小姐们的日子更不好过。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所需要和所期盼的,其实只是像小草那样不显山不露水地生存下去。

在不能“非罪化”的时候,过度的关注就可能像过度的镇压一样,危害到她们现实生活的质量。

可是,我是凡人。 虽然我并不认为研究小姐就一定会损害她们,但是我也不想天花乱坠地打扮自己,因为某个红灯区里的某位老板一语道破: “你是教授,总要找些事情做嘛。 ”(因此,他并不害怕我摸他的底。)

不过,我仍然承担着道义上的责任。 因此我只能遵守中国人的两条古训:在精神上坚持“将心比心”;在行动上实行“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”。因为我跟小姐是生而平等的。

首先,我匿掉任何具体的地名和人名,而且像在性咨询当中一样,努力去真的忘记所有人的真名实姓,因为这才是最可靠的保密。 我希望,这样可以减少对于任何一个具体的小姐可能造成的伤害。

其次,我努力“学术化”,寄希望于大多数各级决策者都不会看我的书,看了也会无动于衷,惹恼了也只来处罚我一个人。 这样,也许可以在整体上避免危害小姐们。

当然,这是远远不够的。 这仍然会使我居高临下。 怎样才能真正平等地对待小姐呢?只有4个字,就是“自甘堕落”,就是让自己的一切大大小小里里外外的“光环”彻底休克。否则,请离小姐远一点,让她们过自己的生活吧。

研究道义的第二个层次是:我能不能为了研究的需要,就去挖掘对方所不愿意暴露的隐私呢?

例如: 萍姐已经回家乡结婚了。 这是研究小姐“转业”和“退役”的罕见好机会。 可是,我还能再追去找她聊天吗? 甚至,如果我再遇到她,还能表示我们曾相识吗? 显然是不能,哪怕我的记录因此而残缺不全也罢。

再如,我曾经偶然遇到过一位现在已经被包做二奶的前小姐。 这是研究小姐的“业内上升”的绝好个案。 可是,既然她并没有主动跟我打招呼,那么我就只能视而不见,擦肩而过。

我坚信,任何社会调查都不能搞“逼供、诱供”,哪怕是使用最最温柔的手段,也不行。尊重对方的“隐私屏障”,就是尊重对方的整个人格,也就是尊重调查者自己。

第三个层次是:我应该从什么角度上去帮助她们呢?

在西方,从19世纪起,就一直有许多善良的人们试图“拯救”妓女,哪怕仅仅拯救她们的灵魂也好(劝她们入教)。 现在,中国的某些机构也在大张旗鼓地拯救“失足妇女”,甚至关押她们的地方的名字,也与关押嫖客的地方不一样,不叫“劳教所”,更不叫“监狱”,而是叫做“妇女收容教育所”。

但是,人们的这一切良苦用心,其实都是建立在同一个前提之上:“痛改前非,重新做人”。如若不然,那就必须“抗拒从严”。马玉珍,一个北京的妈咪,不就在春天即将来到,1999年的时候被枪毙了吗? 也许我应该虔诚地相信: 她的罪恶已经等于真的杀人了,已经大于那些贪污受贿、鲸吞公款数亿元的人了。

可惜,我所见到过的所有小姐和妈咪,虽然都表示自己愿意离开性产业(转业或者退役),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有什么“前非”可以去“痛改”,也没有一个人认为自己现在做小姐就不是人,非得重新做起不可。

因此,她们没有一个人相信什么拯救或者“收容教育”。 她们认为那仅仅是“被抓”,是“劳改”,是自己从事这个职业所不得不面临的诸多灾难之一。结果,按照通行的说法,她们也就自绝于所有那些准备教育她们的机构,自绝于主流文化。

可是,她们是我们这个社会的最底层、最弱小、最无望的人。 她们确实需要帮助,需要一些对她们自己有用的具体帮助。

最终,我所能找到的办法是:尽可能多地给她们讲一些预防性病的知识、给几个人不要吸毒的忠告、帮几个人办一些与她们的生意无关的事情、资助一个人回家。

此外,我也许是老糊涂了,所以还尽可能多地陪她们呆坐、打扑克、逛街、吃饭,哪怕这些对我的研究毫无意义也罢。

因为我亲眼看到、亲身体验到她们的生活中那深不可测的枯燥、乏味与寂寞; 还因为她们中的好几个人都说过,还从来没有一个男人和“外人”这样对待过她们呢。 结果,有一次下雨时我要出门,在场的4位小姐一齐帮我到处找伞借伞,令我十分感动; 因为她们自己没有伞,也从来不用伞。

潘绥铭的学生王昕则在回忆一次调查时候说:有一天我们在小饭馆里,点了饺子、凉菜等食物,还点了啤酒,边吃边聊。席间,小姐打趣王昕说:“哪有一上来就问人家出台不出台的,好多说不出台的人都在骗你,你知道吗?”

王昕说:“我知道,我刚开始好笨啊,没经验。”

她们又马上鼓励王昕,说:“你不错的了!不招人烦,有眼色。”

结账的时候,小姐们坚持要付钱,王昕记得很清楚,那位小姐说:“你是学生,你不挣钱,我们虽然挣的钱不算干净,但我们自食其力。”

她这句话,让王昕至今想起都会眼眶一热。

当然,我知道,这一切肯定会被一些人斥骂为“物以类聚”。

可是,如果我们这个社会,连将心比心的同情都要被指责,那我们还活个什么味道呢?

—— THE END 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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